唐玄宗天宝十四载。
  天幕笼下一张昏沉的网,隆兴寺的钟声隔着生死遥遥传来。
  是夜。
  近处蛰伏着葱茏的绿,远处的马蹄声震彻长野。人影疾驰而过,惊起身后顾盼的风,刀光明灭,铁骑铿然,随着一声惊叫穿林而过,直冲云天。霎时烽烟乍起,星火连成一片夺目的“毕月乌”,晚夜如昼。
  正定城池高筑,城内尘土洗练着陌陌长夜。霜天晓角,了无人声。
  严启光坐在草埔沿上凝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,眼中盘踞着腥风血雨。他早早交付了身后事,静坐了片刻便起身走远,融入夜色。
  他的身后,严不负微微睁开眼,幽深的双眸里陈酿的是比夜色还深的黑。他侧头望了眼正在酣睡的弟弟,心中思绪万千——
  十日之前,人声鼎沸,他们住在偌大的府邸之中,端的是玉盘珍馐,着的是青衫绸缎;十日之后,光影寂灭,他们蜷在幽暗的角巷深处,卧的是毛埔草席,饮的是天街寒露。
  他不知道前路何如,只知道从此后天涯海角,他的阿爹阿娘再不会备一桌佳肴,待他从京城归家。

  一夜无眠。
  青天碧玉,金光破晓。严不负渐渐收拢了心绪,拍拍身边熟睡的弟弟:“不悔,醒醒了。”
  严不悔缓缓睁开惺忪的眼,神思有些恍惚。十日以来,他睁眼流转的是衰草连天,闭眼回溯的是金玉满堂,一睁一闭间,朝夕即逝,记忆,现实,都只剩些残垣断壁了。
  “兄长······兄长,我昨日做了一场梦,我——”
  “好了不悔,我跟你说过很多次,你迟早要直面这些······别再浑浑噩噩的,快些起身,我们还要赶路。”严不负皱着眉,心烦意乱的整理着衣襟。
  他不同于严不悔,从以往的富足到如今的寒酸,已过了十日。十日,足够他改变心态,以一种新的身份应付将来了。
  常山脚下驻扎着一支军队,他们昼伏夜出,行事诡秘。史思明在这里下了一步棋,他笃信此时起兵定能与安禄山会合,而后便是一朝得胜,十年依稀。
  严不负带着弟弟行至常山山脚,忽地看见空中有雄鹰盘旋。那鹰身形矫健,腹部悬甲,猛地从他头顶飞到山那头去了。
  他蜷起双手,正欲知会弟弟快走,却仍不及山头突然窜出的人群。意识再次回笼之时,他和严不悔已身处帷帐之中,四周兵甲卓竖,中堂帷幕低垂。一声轻叹自身后幽幽传来,史思明手握长剑,慢悠悠搭上他的脖颈。
  “尔等可知,我常山骑练兵营乃军事重地,常人擅入,格杀勿论。”
  “······”
  严不负头痛欲裂,颈侧的刀剑之寒莫名激起他的一丝怒意。他看了眼身后的严不悔,见他只是昏迷并无大碍,冷笑一声,不作答复。
  史思明眯了眯眼,忽地神色一黯。
  “你是哪户人家的少爷?”
  “······家父乃前代工部尚书。”
  “前代工部尚书······严启光,你是严启光的儿子?哼,难怪还身着这华衣······你可知你爹的去处?”
  严不负盯着他黝黑的双眼,突然心生一计:“······实不相瞒,鄙人与舍弟正是在寻找家父。”
  “哦?找他?哼,念在你是他儿子的份上,我就带你去见一见他······来人——”史思明收起长刀,缓缓起身。他大计将成,眼下心情正好,一双眼里盛满了狷狂,直直刺进严不负的耳目。
  他被蒙上眼,带到了一处地牢,牢里幽深阴暗,不见天日。血腥气混着杀伐的凛冽迎面朝袭来,他忽地有些迟疑,终是压下了那股想挣扎的怯意。
  眼罩摘掉的一瞬间,明亮的火光骤然入目。下一秒,他却定定看见自己的阿爹跪倒在地,双手挑断了筋骨,眼睛也被剜了去。
 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,阿爹辞行那日同他交代的一句句话至今仍警醒着他——
  “不负,你记住,严氏祖辈世代守护正定城,誓要与城中百姓共存亡。而今变故横生,乱臣贼子为非作歹,正定城朝不保夕······
  “我严启光愧对祖辈,愧对严公府百年基业。然城破,人心不可破!安禄山那个贼子由河北起兵,正是因为河北地势险要。越是如此,正定越不可摧!
  “为父从官十余载,日日不敢懈怠,为的就是一朝能守护国家,守护严公府。而今之际,生死已不由我,我若是再屈居背后,便是枉为朝廷命官,枉为严氏子孙!
  “不负,你已是弱冠之年,此后为父不在,你与不悔二人要相互照拂,他较你年幼,你要照顾好你他。为父此行必然是九死一生,于此便算是了无心忧了······”
  “······”
  史思明看着严不负脸上惊异的神色,不由得哼笑一声:“你来了正好,你爹这些天不肯吃饭,你定然是不忍让他饿死的吧······这饭,你来喂。”
  他命人从牢角端来一碗饭。说是饭,其实已经散发着恶臭的气味,看不出模样了。
  史思明抬抬眼,将碗塞给严不负:“去,喂。”
  严不负颤抖着手,处于震惊的余韵中久久缓不过来,他的理智在看见阿爹受难的一瞬间就已溃不成军。他猛地把碗一摔,暴起而掠之,拽住史思明的衣领失声大骂:“安禄山,你个孬种不得好死!!!”
  牢里的士兵顷刻间抽刀抵上他的身体,氛围顿时跋扈起来。
  史思明摆摆手,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:“哼······小子,我劝你放尊敬点儿。就算你爹命不久矣,你也别忘了,你还有个小兄弟昏睡在我的营帐之中呢······还有,我可不是安禄山那个老东西,他也就一时得意,日后还得是我史思明统领天下!”
  一旁的士兵上前将严不负扒开,一脚踹跪在地。
  严不负猛地回神,逼着自己压下心头熊熊燃烧的怒意,正欲开口,却听得身后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。
  “······除非······除非我死······正定不可摧,人心······不可破·······”

  严不负猛地回头,心下顿时抽得一痛。他的阿爹颤抖着身子,殷红的鲜血从伤口中滋出,渗过已经残破不堪的不知已是第几次染上鲜血的衣物,叫嚣着要阿爹受它凌迟。
  他忽地很想大吼一声,但他告诉自己不能。若是阿爹知道自己和不悔被绑了来,怕是要更难受。
  他回过头,死死盯着史思明桀骜的双眼,胸中盛满了怒火,却不得不一声不吭。
  “哟,你小子倒是有点胆量。只怕你想你爹听见你的声音,他也听不见了呢......”史思明戏弄般拿刀划过严不负的腰侧,满意的看见他瞳孔骤然一缩,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。
  “怎么,不信?不如......你叫一声看看他应不应?”史思明一双眼里挤满了狷狂,他挥刀猛地抽向严不负的耳朵,顷刻间严不负只觉得脸侧一凉。
  那一瞬间,他好像没有痛觉,可看见鲜血一股股划过脸梢时,他却猛地崩溃了。

文/慕云归
未完,待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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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修改:2021 年 01 月 27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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